霜花还凝结在窗棂上时,姑父粗糙的手掌已经摩挲着皮卡车的方向盘。车灯刺破晨雾,照亮车厢里整齐码放的牦牛皮毯——这些即将发往拉萨的货物,在姑父眼里像极了三十年前他第一次用驴车运送的青稞,带着格亚村沉甸甸的希望。发动机的嗡鸣里,我仿佛又听见了二十年前姑姑踩着结冰山路时,藏靴与碎石碰撞的细碎声响。
这座被雪山与激流环抱的村庄,曾困在时光的褶皱里。记忆中,通往外界的是条不足半米宽的山道,像条褪色的哈达缠绕在悬崖边。每到雨季,暴雨将路面冲刷得泥泞不堪,泥浆能没过膝盖,村民们背着背篓相互搀扶,在齐腰的野草中艰难跋涉;寒冬时节,狂风卷着冰雪将路面冻成镜面,走在上面稍不留神就会滑下陡坡。姑姑总在天不亮时系紧牛皮绳,举着火把往县城赶。她常说,那时翻越雪山的路走得太苦,脚底的冻疮年年复发,脚指甲都掉了好几次。有一年暴雪封山,爷爷带着全村人用牦牛驮来的牛粪,在山道上堆起指路的火堆。橘红色的火苗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却成了格亚村人心中永不熄灭的光。那些年,村里的老阿妈们常对着雪山流泪,她们不是害怕路途艰险,而是心疼自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要跟着大人翻山越岭,只为换些生活必需品。
2008年的春天,挖掘机的轰鸣声震落了山崖上的积雪。姑父扔掉手中的牧羊鞭,第一个报名加入修路队。他总说自己的手是握惯了牧鞭的,抡起十字镐却比谁都“狠”。我记得那个夏天,他的手掌磨破了七次,鲜血混着泥土结痂,又在劳作中一次次裂开。深夜收工后,他还要就着油灯翻看筑路手册,粗糙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轻轻描画。有次我去工地送饭,看到姑父和工友们累得直接躺在刚平整好的路基上睡着了,脸上、身上满是尘土,可嘴角却还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在梦里已经看到了格亚村通路的模样。当第一辆农用三轮车“突突”地开进村子时,全村人都涌到村口。白发苍苍的老阿妈颤巍巍地摸着车身,浑浊的泪水滴在发烫的引擎盖上:“这辈子,终于等到‘铁牦牛’驮着咱格亚村往前走了……”那一刻,欢呼声、哭泣声、鞭炮声交织在一起,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路,真的成了格亚村的生命线。姑姑把祖传的木雕手艺搬上电商平台那天,特意穿上了压箱底的藏袍。镜头前,她布满老茧的手灵巧地雕刻着吉祥八宝,身后漏风的土坯房早已变成了彩绘斑斓的二层小楼。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户洒进来,在她眼角的皱纹里流淌。一开始,姑姑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她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习如何拍照、上传商品。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请教村里的年轻人。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直播间渐渐有了人气。有一次,一位外地的网友在评论区说,看到姑姑雕刻的作品,仿佛能感受到格亚村的温度,姑姑激动得一夜没睡,第二天逢人就说:“咱们格亚村的宝贝,终于能让更多人看见了!”去年冬天,村里的冷链物流中心落成,新鲜的牦牛肉能在48小时内直达成都的超市。姑父摸着冷藏车的金属外壳,声音有些哽咽:“以前风干牛肉要挂在屋檐下吹一个月,现在的娃娃们,怕是不知道我们当年背着肉走三天山路的滋味了。那时候,为了防止肉被狼叼走,晚上睡觉都要抱着。”
这些变化,都刻在村民的眼睛里。茶馆里,老人们围坐在太阳能灯下,用智能手机刷着藏语新闻,时不时还会讨论国家又出台了哪些好政策;文化广场上,年轻人跳着融合现代节奏的锅庄,音响的重低音与公路上飞驰的货车鸣笛交织成新的乐章。最让人心头一暖的,是村口的校车停靠点。每天清晨,孩子们背着崭新的书包蹦跳着上车,书包上的卡通挂件随着步伐摇晃。他们捧着平板电脑上网课的模样,和当年我们踩着积雪、冻红双手抄笔记的场景,在时光里重叠又分离。记得有一次,我问一个小男孩长大后想做什么,他仰着小脸说:“我要当工程师,修更多更好的路,让格亚村到北京能一眨眼就到!”
随着道路的畅通,格亚村与外界的交流日益频繁。就像阿东生活超市的出现,它成了村里热闹的一角。那是一栋朴实的砖房,招牌上除了汉字,还有藏文,传递着生活的便利。超市门口,来来往往的村民挑选着烟酒、水果、副食等日常用品。各种广告贴满门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有时,我会看到送货车停在门口卸货,一箱箱货物被搬进搬出,那是外界与格亚村紧密相连的见证。村民们在超市里笑着、聊着,谈论着新到的商品,或是分享着自家的新鲜事。这里不仅是购物的场所,更是村民们交流情感、感受时代变化的地方。
暮色降临时,我陪着姑姑站在村后的观景台。蜿蜒的公路像条银色的哈达,串起散落山间的藏式新居。太阳能路灯次第亮起,照亮晾晒青稞的场院,照亮堆满药材的仓库,也照亮正在直播的农家小院。姑姑指着远处新建的水电站,眼角闪着光:“你看,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多像咱当年在雪山上堆的牛粪火堆啊。”山风掠过她斑白的发梢,带来远处传来的《格桑拉》旋律,那是村里的孩子们在排练节目。不远处,姑父正和几个村民商量着明年扩大牦牛皮毯的生产规模,他们的笑声爽朗而坚定。
曾经困住格亚村的雪山,如今成了守护村庄的脊梁;那些浸透汗水与泪水的跋涉,化作了村民眼中不灭的希望。这条承载着几代人期盼的路,正载着格亚村驶向更辽阔的远方。而路边新栽的格桑花,正在春风里绽放出最灿烂的颜色,就如同格亚村人的生活,越过越红火,越过越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