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功勋卓著,是第一个驾驶飞机在拉萨降落起飞的人、“空中禁区”拉萨航线的开辟者。
他身经百战,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对一生经历的大小98次战斗,至今保持着惊人的清晰记忆。
他就是原武汉空军司令部副参谋长韩琳。
鲜为人知的是,这位享誉空军的传奇人物,曾经只是河北平山一个偏僻小山村里的腼腆男孩。
采访韩琳之前,记者多少有些担心。毕竟,他是一位已经95岁高龄的老人。
见面之前,韩琳的大女儿韩玉厦告诉记者,因为身体情况不好,韩老已经住院有一段时间了,好在近期恢复得还不错。
2016年12月29日,当记者怀着忐忑的心情见到韩琳时,之前的一切疑虑都烟消云散:眼前的这位老人身形清瘦却精神饱满,眼睛炯炯有神。
见到从家乡来的记者,韩琳的目光中透着喜悦和兴奋。他紧紧握住记者的手,双手温暖而有力。
虽然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老人的思维依旧敏捷。从童年往事到参军抗日,从反“扫荡”到济南战役,从拉萨试飞到光荣离休,耄耋之年的韩琳,至今仍清晰地记着自己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临危受命:老八路接到神圣任务
2016年12月29日,武汉武昌上马庄空军干休所,一处安静的院落。这里是韩琳的家。走进客厅,墙上和桌上大大小小的历史照片、奖章、证书,无不诉说着韩琳的传奇一生。在众多照片里,一张藏族群众在机场欢迎飞行员的照片被摆放在显眼位置,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1956年5月26日(当雄)与欢迎群众握手致谢。照片的主角正是韩琳。
照片记录下的那一瞬间,是韩琳飞行生涯中的高光时刻,也是足以载入共和国空军史的一刻。当天上午,韩琳作为机长,成功开辟了曾被称为“空中禁区”的拉萨航线。
“我一生飞过11个机型,降落过包括苏联3个机场在内的113个机场,但首飞拉萨是最难忘的。”韩琳的回忆,把记者拉回到61年前。
1956年春节刚过,时任空军某部副师长的韩琳,在师作战科值班室里,接到了一个让他终身难忘的电话命令:执行开辟北京—拉萨航空线的试航任务。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为了促进和繁荣西藏地区的发展,先后修建了川藏公路、青藏公路。然而,汽车运输难以满足西藏地区经济发展以及全国各族人民友好往来的需要。为此,1955年底,党中央决定开辟北京—拉萨航线。只是没想到,任务这么快就落到了我们头上。”回忆起那个电话,韩琳至今仍很激动。
拉萨是西藏自治区的首府,位于有“世界屋脊”之称的青藏高原。那里海拔高、地形复杂,加之气候变化无常。在这样的条件下,飞行员在飞行过程中很难操纵飞机,一不小心就会遭遇撞山或坠毁的危险,所以一直被航空界视为“空中禁区”。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了运送国际社会支援中国的抗战物资,由美国飞行员和中国飞行员组建的抗日飞虎队,曾经驾驶运输机在位于青藏高原边缘的航线上飞行,这条航线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驼峰航线。从1942年5月到1945年8月,飞虎队共坠毁飞机609架,牺牲中国和美国飞行员1500多人。
“当时中国空军要开辟的北京到拉萨的这条航线,因必须在国界以内飞行,要在青藏高原的中心地带穿行,实际上比当年的驼峰航线还要凶险。”身为资深飞行员的韩琳自然深知此次任务的艰险。
首飞的困难还远不止于此。选什么飞机?走哪条线路?需要什么样的机场?一连串问题摆在了韩琳和战友们面前。
为了能顺利完成这项任务,选出适合高原飞行的机型,中央军委和空军紧急调集所有类型的运输机,由韩琳担任试航小组组长,进行了一次高空性能测试。
韩琳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高空测试开始的时间:1956年2月24日。“那天北京是个大晴天。”
经过一系列测试和研究,最终确定了伊尔—12和C—46两种试航机型。随后,韩琳、韩占钧、韩兴华和李向民4个机组以及机务保障人员组成了试航小组。
“按照周总理和中央军委的指示精神,为确保试飞成功,我们确定采取‘阶梯式’的方法,由西宁经玉树再向拉萨一步一步地开进。每次试航时,每隔10多分钟起飞一架飞机。这样,即使前面飞机出事故,后来的也能跟上继续前行,形成三重保险。”多年之后,虽然韩琳语气平静,记者却仍能感受到试飞面临的生死考验。
这,早已不是韩琳第一次面临生死考验了。
1939年5月12日,面对日伪军的严酷扫荡,作为一名普通八路军战士,韩琳曾孤身一人深入敌后,一天只吃一顿饭,来回奔跑90公里,完成了侦察任务。1946年7月25日,已经担任营教导员职务的韩琳在一次阻击战中冲锋在前,被打伤大腿股动脉,差点高位截肢。1950年成为飞行员后,韩琳又亲眼目睹过数十位飞行战友因飞行事故牺牲。
“人生的考验莫过于生死,但是作为军人,死也要死在战斗中、工作岗位上。试飞任务很艰巨,但更是莫大的责任和荣誉,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年过九旬的韩琳语气依然坚定。
经过一番艰苦努力,韩琳和战友们终于取得了保证飞行安全的可靠资料和经验。然而,另一个难题又摆在了他们面前:合适的机场跑道。
“开辟北京至拉萨航线,主要分为两个步骤,一个是空中试航,一个是机场建设。空中飞得再好,如果没有可以降落的机场,一切都是空谈。”韩琳说。
由于西藏地区海拔高、空气稀薄,飞机的动力性能会随之下降,起飞降落的滑跑距离会变长。而在拉萨这样的高原区域,要找到一个如此平坦的地方作为机场,几乎就是不可能的。这也就是说,要让飞机在拉萨安全着陆,他们必须创造运输机在高原机场上起飞和降落的最短距离的纪录。
为解决这一难题,空军甚至找到了当时刚从美国回国的钱学森。根据空军提供的数据,钱学森经过研究,最终给出了两个关于飞机在高原机场起降的计算公式。
“为了验证这两道公式在实践当中究竟能不能运用,我们选了几个高原机场进行测试。最后得出结论,只需要修一条4000多米长的跑道,就可以满足飞机起落的需要,这一结论使机场选址的区域大大增加了。”韩琳回忆。
经过反复推敲,最终,地面测试小组将拉萨当雄机场定为北京至拉萨航线的终点站。随后,韩琳带领的试航小组成员以玉树机场为中心,向拉萨方向一段一段地进行着试飞。
“当年的飞机座舱密封不严,四面漏风,而飞机又将长时间在高空飞行,为了保证飞机不出故障,试航小组对整个飞机实行了加装氧气设备、加温炉等16项改造。即便如此,每个飞行员仍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韩琳告诉记者,为了尽快开通拉萨航线,哪怕身体再难受,他们所有人一天都没有休息过。
首飞成功:开辟“空中禁区”拉萨航线
从为打鬼子走出故乡的平山籍八路军小战士,到突破空中禁区的传奇飞行英雄,韩琳是怎样实现如此巨大的人生转变的呢?
“1950年6月12日的傍晚,我正在福建泉州部队驻地篮球场打球,突然接到一个紧急命令:‘军首长通知调你到空军工作,马上就来。’”采访中,老人对当年每件事发生的日期、地点都记得清晰详尽,不能不令人啧啧称奇。
就这样,已经是团级干部的韩琳甚至来不及向战友告别,就匆匆收拾行李,牵着自己的战马,马背上驮着怀孕8个月的妻子,去空军报到了。两个月后,28岁的他经过层层甄选,进入空军第一飞行学校学习。
“从陆军到空军,对我来说肯定是一个挑战。虽然参军前在家乡念过中学,但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我还是买了数学教材自学,拼命补习几何和高等数学。凡是老师讲的理论、公式,我都尽可能地去学习揣摩。实际操作就更加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机毁人亡。”韩琳告诉记者。
“韩老有文化底子,而且脑子特别聪明,学东西、记东西特别快,很快就脱颖而出,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陪同采访的驻汉空军老战士报告团顾问曹京柱告诉记者。
1952年,从飞行学校毕业后,韩琳以精湛的飞机驾驶技术,被任命为人民空军第一个运输航空兵师的副师长。
但即使在那时,他也未能想到,4年后,他会成为人民空军开通拉萨航线的带队机长。
1956年5月25日,空军下达命令,要求以韩琳为机长的第一架飞机,于次日先行在拉萨当雄机场着陆,而后再视情况进行后续几架飞机的降落。
5月26日上午,天刚蒙蒙亮,试航组的全体成员就来到了玉树机场。
“那一天,我刚醒时天还没亮,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观察天气状况,盼望能有个好天气。太阳出来后,天气果然不错,我心里就有了底。”韩琳回忆。
当天6时20分,韩琳机组驾驶伊尔—12型5116号飞机,从海拔3927米的玉树机场再次起飞,飞往拉萨当雄机场。
“我们的任务,着陆后还必须再起飞,完成载重起落飞行才算完成。这次试飞,是在机场还不完备的条件下进行的,机场还没修好,空气又稀薄,飞机落下去还能飞起来吗?”韩琳说,虽然在数月的筹备阶段反复研究了这个问题,但起飞后这个问题还是一直在他的心里打转。
但是,“军人都知道打仗是要冒风险的,为了拉萨通航,风险再大,也要完成任务!”
“在青海玉树,飞机刚起飞,我们就明显感到了危险,前面的山似乎挡住了所有去路,山沟狭小得连一架小飞机也钻不过去。穿越崇山峻岭时,飞机只能在狭窄的两山之间寻找合适的飞行路线。”参加首飞的新华社记者孟昭瑞曾这样描述当时的感受。
在这段最艰苦的飞行中,两个小时里,飞机常常是贴着山体前进,高山上的冰雪似乎触手可及。有很多次,“从视觉上判断,我们常感到飞机的两翅就要擦到山了,可到了跟前,又奇迹般地通过了一道道山沟。”孟昭瑞事后讲述。
当时高空中的温度只有零下40摄氏度,空气稀薄,机上的每个人都得戴上氧气罩。由于高空气流作怪以及躲避障碍的需要,飞机经常会突然迅速往下坠,然后突然上升。当飞机接近喀喇昆仑山时,垂直气流变得强烈起来,飞机忽上忽下地翻腾,发动机发出忽高忽低的嘶鸣声。韩琳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小心翼翼维持着飞行临界速度。
终于,当航程只剩150公里时,他看到了湛蓝的腾格里湖。此后,过了黑河(今那曲县)又改航向南,航速加快了。接近念青唐古拉山后,飞机擦着雪山山腰转向,拉萨当雄临时机场到了!
“一面面红旗,欢动的人群,临时跑道上的标志,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大幅度摇动机翼,向地面致敬。随后放下起落架,对准跑道,我决定一次着陆。”讲述到这里时,韩琳也禁不住激动起来。
虽然韩琳已经在玉树机场反复试验了很多次。但玉树机场的高度毕竟是海拔3700多米,而当雄机场的海拔却是4230米,再加上当雄机场只是沙土石子铺成的跑道,降落难度其实是相当大的。
“由于跑道不平,飞机在着陆滑跑时振动得非常厉害,一跳一跳的,有的时候跳起来了,又摔下去,两个轮子有时候接触地面也不同步,使飞机左右剧烈地摇晃。”当年坐在机舱里的孟昭瑞回忆。
9时23分,经过75秒钟滑跑,韩琳驾驶的飞机终于稳稳停住,机场万众欢腾。
如今,这驾见证历史的飞机,被陈列在北京航空航天博物馆,是国家一级文物。
1956年5月27日《人民日报》刊发的新闻稿《北京—拉萨航线试航成功》还原了当时的盛况:“地面上,一万多狂欢的人跳跃着,对着空中欢呼。当飞机降落下来后,藏族人民立即跑上前去,往飞机上挂哈达、撒青稞祝福……”
但是对于韩琳来说,最紧张的时刻并没有结束。看着欢庆的场面,韩琳却不能走下飞机,因为他要再飞一个起落,以证明飞机不仅能够降落,同样能够在高原机场起飞。
10时整,韩琳进行再起飞试验。
23分钟之后,飞机又一次安全着陆。试航完全成功!
两天后,韩兴华、韩占钧两个机组也顺利着陆在了当雄机场。至此,北京至拉萨航线的试航通航任务圆满完成了。
此时,陈毅元帅率领的中央代表团正要从西藏返回北京。经中央批准后,陈毅和代表团主要成员乘试航飞机返回北京,他们也由此成为这条航线的第一批正式乘客。
经过4个多小时的飞行,飞机平稳降落在西宁机场。
而当初中央代表团乘汽车入藏时,同样是从西宁到拉萨,总共行驶了2000多公里,花了17天时间。
故乡情深:平山走出来的娃娃兵
2006年夏天,河北省平山县西部一个名为元坊村的小山村,迎来了一位84岁的老人。
看着熟悉的大山和已经有些陌生的乡亲们,少小离家的老人百感交集。
这位老人正是韩琳,元坊村是他魂牵梦绕的故乡。
1922年10月16日,韩琳出生在元坊村。他的母亲一共生了9个孩子,韩琳是第8个。因为缺奶,韩琳一出生就被寄养在邻村的奶妈家。
“直到6岁那年,才由大哥背着把我接回了家。因为从小没在家里长大,小时候我比较腼腆,被兄弟姐妹们戏称作‘奶包子’。”韩琳回忆。
谁也没想到,这个大山里的腼腆男孩,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名坚强勇敢的战士。
“我父亲是个中医,有些文化,知道知识的重要性,把我接回来后,就送我去上学了。在学校,我除了学习文化知识外,还喜欢上了体育运动。通过运动,我不但锻炼了身体,还造就了自信、自立的性格。”韩琳告诉记者。
1937年7月7日,全面抗战爆发,很快,战火就烧到了石家庄,韩琳就读的石门中学被迫停课。
在平山,共产党领导人民奋起抗日,成立了八路军平(山)井(陉)获(鹿)游击队司令部教导队。“父亲跟我们说,‘孩子们,你们都出去参加抗战吧,我看跟着共产党就有希望!’”
1937年10月,15岁的韩琳报名加入了八路军的教导队,成为一名“娃娃兵”。一个月后,八路军115师政委罗荣桓路经平山县,带走了这支主要由学生兵组成的教导队。
这一走,就是20多年。直到1959年,韩琳才第一次回到阔别了多年的家乡。
年轻的韩琳跟随部队参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在解放战争中,他曾因子弹贯穿右腿、擦伤股动脉,形成动脉瘤。“当时说要截肢,我自己都同意了,野战医院的一位政委却坚决不同意。多亏他果断把我送到胶东军区直属医院,才保住了我这条腿。”
1948年初,韩琳所在的华东野战军13纵队成立直属炮兵团,韩琳被任命为炮兵团政委,先后参与了解放济南、解放南京、解放上海等战役战斗,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国,“从福州、厦门,一直打到东山岛。1950年,部队首长曾让我们统计参加过的大小战役,我数了一下,共98场!负伤三次,三等残疾。”老人骄傲地说,“可以说,我一生没有离开部队一天,一生是一个兵!”
“父亲不仅打仗勇敢、飞行技术过硬,在业余生活中,他也堪称‘多专全能’。”韩玉厦告诉记者。
特别在摄影方面,韩琳堪称“行家”。
1940年,韩琳为鲁南军区政治部主任潘振武当秘书,潘振武去延安学习,临别时送给他一部小照相机,鼓励他学摄影,后来部队又配发给他一部缴获的德国产蔡司相机。从此,韩琳肩上一边挎枪,一边挎相机,转战南北。如今,他的大量战地摄影作品被许多部队的战史纪念馆陈列,成为宝贵的历史资料。
“父亲也非常热爱体育运动,他喜欢排球、乒乓球、网球、篮球、单杠,在部队时就是活跃分子,还把体育锻炼作为养伤康复的好办法。”韩玉厦说,“年纪大了之后,他又喜欢上了打台球,最好成绩是全国老年台球个人赛第6名。”
“离休后,父亲还自学过英语,曾和我弟弟一起参加全国电大统考,弟弟考了90多分,70多岁的他居然考了79.3分。”韩玉厦颇感自豪,“80多岁时,他又开始学电脑,在网上和人打字聊天毫无障碍。90多岁时,他还学会了用平板电脑拍照、玩微信。”
“永远保持年轻的心态,乐观、积极,对生活和工作保持新鲜感。也许,这就是父亲取得今天成绩的原因吧。”韩玉厦说。
“父亲经常给我们讲家乡的故事。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们,老家在河北平山县山区,还有一条河从老家穿过,叫滹沱河。当年滹沱河两岸的淤泥里能种水稻,在北方是很少见的。每次听着父亲的讲述,就像真的回到家乡一样。”当韩玉厦讲到这里时,父女俩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